12月9日，幾經易稿后，工信部公開發布《現有鋼鐵企業生產經營準入條件及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下稱《準入條件》）。當天，河北新武安鋼鐵集團（下稱武安鋼鐵）的負責人之一，何萬同（化名）正在石家莊參加一個節能減排會議。當他從一位同行手中接過《準入條件》初稿并看完后，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條件太苛刻了！

如一一對號入座，中小鋼企基本全軍覆沒。

不過，當初稿中，“不符合其他五個條件的鋼廠會給與一定期限的整改時間，在規定期間整改無望的企業也將被強行退出”這一行字躍入眼簾，何萬同又立刻松了一口大氣。

何萬同放棄了提意見的打算，雖然在他看來，部分指標“高不可攀”，但“我們是地方企業來說，不對政策提要求，提了也白提，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全力應對上級核查。”

本報記者采集的業內人士觀點，多認為：縱觀中國鋼鐵業歷次宏觀調控，中小鋼鐵企業，尤其是民營鋼廠，往往成為“以儆效尤”的犧牲品或國有資本蠶食的對象。

準入難關

武安市地處河北省南部，是一座具有2000多年冶鐵歷史的古城，也是一座以鋼鐵為最大支柱產業的工業城市。近幾年，該市鋼鐵業產值比例均在工業總產值85%以上。

自2003年始，我國鋼鐵業“大魚吃小魚”的整合大戲愈演愈烈。為防止被低價吞并，及產業升級，武安市政府召集市里大大小小近20家民營鋼廠，計劃成立一個聯合體。2006年1月，武安鋼鐵集團應運而生。

若單純從生產規模衡量，武安鋼鐵和首鋼不相上下。按照合并后的報表，截止到2008年，武安鋼鐵生鐵、粗鋼、軋材三種主要產品實際產能分別為1700萬噸、1500萬噸和1500萬噸，總銷售收入近450億元，上繳稅金近30億元，占武安市稅收總額的70%。

但如果按照《準入條件》中所要求的各項指標，武安鋼鐵旗下18家鋼鐵企業均有準入疑問，何萬同說。

《準入條件》是我國鋼鐵業發展史上，政府首次對現有企業生產經營實行準入管理，并從產品質量、環境保護、能源消耗和資源綜合利用、工藝與裝備、生產規模等五個方面設定詳細指標。

除了實際生產規模能達到“2008年度普鋼企業粗鋼產量100萬噸及以上，特鋼企業50萬噸及以上”這一標準，武安鋼鐵“很難完全達到其他四項標準”。有的指標甚至“基本不可能達到”。

此處，頗具戲劇性的是，2008年工信部、發改委意識到鋼鐵業產能激增，要求各地方政府嚴控產能。為此，河北大部分民營鋼鐵企業上報給河北省統計局的年產量遠低于其實際產量。武安鋼鐵也不例外——根據其上報的產量數據，18家鋼鐵企業中，只有3家粗鋼產量在100萬噸及以上。

何萬同將之視為“一個意外”。因為虛報產能這種做法，“在業內很普遍，也不是近兩年才有”，而且“誰也管不著”。實際上，粗鋼產量達到100萬噸，“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因果相生。讓何萬同擔憂的是，上報的產量數據已不可能再修改，如果上述生產規模被定為今后鋼鐵企業準入的硬性條件，武安鋼鐵旗下的其他15家企業，無疑被自己算計了一把。

本報記者從工信部原材料司和中國鋼鐵工業協會（下稱中鋼協）獲悉，在《準入條件》征求意見期間，以上述生產規模作為準入條件之一，廣遭非議。

原冶金部鋼鐵司司長、全國工商聯冶金業商會副秘書長劉勇昌就提出，生產規模只適宜作為指導性、參考性條件。因為，“我國鋼鐵業的實際情況是，有的企業環保、耗能都很先進，也有穩固的市場份額，但規模不需要太大，這樣的企業不應該退出市場”。

即便該條件得到寬限，武安鋼鐵還面臨節能減排的巨大挑戰。目前，國家環保總局全國范圍內掀起“流域限批”風暴，武安市被列為重點節能減排地區。2008年和2009年，武安鋼鐵旗下近半鋼廠項目，由于環保核查結果不理想，被實行企業用電加價政策。

但是，盡管宏觀調控日趨從緊，何萬同言談間依然有幾絲微弱但可查的優越感。“在全國來說，我們算不上大企業，但也不至于很差，中等偏上吧”。“去年河北倒了好些民營鋼廠，我們還活得不錯”。

“找理由”、求生存

擔憂歸擔憂，大半輩子的行業經驗告訴何萬同：只要給個時間，什么都好辦。

進入2009年的12月份，國家環保部稽查組在河北出現。河北省各環保單位也展開一系列核查行動。何萬同因此也忙著將各鋼廠的情況“列成單子交上去”。

一遇到格外嚴格的核查，何萬同們的念頭壯烈而單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打個比方，按照政策，我們有10座高爐要關停，但企業一定會想盡辦法保留5、6座，死一部分比全死光總要好”。

“找理由”，何萬同用這三個字總結中小鋼廠應對上頭抽查的“技巧”。

2008年5月，國家發改委發布通知，將專門生產鑄造用生鐵小高爐暫不列為鋼鐵工業淘汰落后對象，并列出了需保留專門生產鑄造用生鐵小型高爐的企業名單。

照顧鑄造用生鐵小高爐，是國家考慮鑄造行業的特殊需要，河北省大多數中小鋼廠由此“通過拉關系”為己所用。每次環保抽查時，很多企業紛紛為自家的鑄造用生鐵小高爐“找婆家”——掛靠在一家保留名單之列的企業名下；找到庇佑的企業。有的甚至還不是鑄造用生鐵、200立方米以下的小高爐。

武安鋼鐵也用過這一招，但均為鑄造用生鐵小高爐。這種情況，根據記者了解，在河北其他兩大民營鋼鐵聯合體——長城鋼鐵集團和渤海鋼鐵集團均存在。

由于武安鋼鐵缺乏穩定、優質的鐵礦石資源，沒有被列入保留企業名單之中。不過，被保留鑄造用生鐵小高爐的企業，是由中國鑄造協會按照鐵礦石資源、產品為優質鑄造生鐵或高純生鐵，并為鑄造行業所專用、技術裝備水平相對先進等條件來確定的。

此外，高爐容積也是可以“做手腳”的地方。“國家現在規定要淘汰300立方米以下的高爐，對于那些不到300立方米、比300立方米少一點的高爐，可以找專家做個鑒定，檢查時我們可以拿出鑒定書，證明已經達到300立方米”。

在目前條件下，企業生存現狀無法完全逃脫“主流”之指責，但盡企業最大努力達到產業政策要求依然是何萬同們的主流思想。

“我們在做循環經濟規劃，并爭列全國循環經濟試點，獲得國家的政策支持。”據其介紹，武安鋼鐵目前已進入200立方米及規模以下規模高爐掃尾工作，淘汰300立方米及以下高爐的實施方案也在制訂當中。

何萬同還告訴記者，《準入條件》正式實施后，鋼廠“肯定會投錢改善環保”，“投多少錢都不能被政策斃了”。

唯一讓武安鋼鐵“花再多錢也沒無法達到”的，是耗能標準。以高爐工序能耗≤411千克標煤/噸為例，最近幾年，鋼廠已盡最大努力把噸鐵耗能“降了幾十公斤”，目前高爐工序能耗在500千克標煤/噸左右。但繼續將低耗能，何萬同說，“近兩年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是一個幾乎無法規避的事實，根據中國冶金工業規劃研究院院長李新創的說法，《準入條件》中規定的能耗要求，“國內很多大鋼企都沒辦法達到”。

繼續的重組之路

《準入條件》公布后的第二天，河北省冶金協會副會長宋繼軍向河北省政府提交了一份加強鋼鐵業聯合重組的建議，指出，“聯合重組是河北鋼鐵業應對宏觀調控從緊趨勢的最好辦法”。

事實上，除了河北鋼鐵集團，占據河北大半壁江山的民營鋼企也正在千方百計進行重組。

2008年年末，唐山渤海、長城兩大鋼鐵集團高調掛牌成立，這是中國目前為止規模最大的一次民營鋼鐵企業聯合重組。但武安鋼鐵卻開創了三家以上民營鋼企聯合重組之先河，也最具代表性。

隨后而來的渤海、長城的重組方式與武安鋼鐵并無二致——政府牽頭，參與重組的企業集資組建一個共同的母公司。但時至今日，新武安、長城、渤海三家企業，依然是一個松散型的聯盟，各家企業基本業務獨立。

這幾年，何萬同從未停止進一步推動重組的工作。最大的進展，就是成立具有進口資質的新武安鋼鐵集團物流管理公司。2009年，為消化庫存、搶占市場，三大礦山降低采購門檻，何萬同組織各子公司集中采購外礦，確實為企業節省了不少成本。

引進外資、“國”字頭企業重組武安鋼鐵，也是何萬同一直放在心上的計劃。

在一次行業會議上，安賽樂米塔爾主管兼并重組的副總裁昂杜拉（Ondra Otradovec）做完演講后，何萬同就托一位會英文的同行前去問昂杜拉是否有參股的意愿。

此前，加拿大楓葉投資公司、柬埔寨榮豐鋼鐵公司、香港國泰集團都曾與武安鋼鐵下屬企業有過資本合作——加拿大楓葉投資公司注資1116.3萬美元購買文豐鋼鐵公司部分股權；柬埔寨榮豐鋼鐵公司斥資1507萬美元與文豐鋼鐵公司聯手打造軋鋼項目；香港國泰集團公司購買新金鋼鐵公司30%股權并與之合資興建高速線材生產線。

武安市市長孟廣軍的話，或許能解釋武安鋼鐵為何執意尋求外資合作。“我們地處冀南，東有近在咫尺的邯鋼，北有邢鋼、石鋼和唐鋼產業群，可謂身陷重圍，只有選擇與國際戰略投資伙伴合作，超前一步融入國際鋼鐵業，才能在以后的整合競爭中贏得主動”。

但由于政策所限，武安鋼鐵引進外資的計劃，一直不太順利，既有的合作項目效果也不明顯。

河北鋼鐵集團也曾是武安鋼鐵的“婆家”人選之一，但至今未展開實質行動。“人家看不上我們，我們也不能隨隨便便被人家吃了”。

對于未來，何萬同既不樂觀，也不悲觀，甚至帶一點阿Q精神。經濟形勢不好的時候，哪怕停產、裁員，“也要活著”，因為“生存是一切的基礎”；經濟形勢好轉之時，何萬同就忙著找便宜的進口礦，“能省一分是一分”，但始終不敢簽多點長協合同。理由是，“怕礦價下來，一下來，我們搞不好就活不成了”。

“放心，天塌不下來的。”最困難的時候，何萬同一面安慰自己的同時，還不忘一邊安慰記者。只是，他的話聽起來并不像是假裝的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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